甲公司與乙公司委托合同糾紛案
裁 判 要 旨
人民法院委托鑒定機構作出司法鑒定意見，該鑒定行為在一定意義上構成了法院司法行為的組成部分，是法院司法行為的延伸，當事人因司法鑒定意見未被采信訴求鑒定機構退費實際上是將國家司法證明行為納入了民事案件的受案范圍，不具有可訴性。且鑒定申請人與鑒定機構之間不具備委托合同關系的特征，鑒定申請人基于委托合同關系主張鑒定機構退還鑒定費用的，亦無法律依據。
基 本 案 情
原告甲公司向淄博市臨淄區(qū)人民法院訴稱：某法院在審理原告訴丙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一案中，委托本案被告乙公司對涉案工程的整改修復費用進行鑒定，因鑒定人員不具有工程造價師的資質，對該鑒定機構出具的評估鑒定意見書不予采信。被告嚴重不負責任，未依法進行鑒定，損害了原告的合法權益。為維護原告的合法權益，特訴至法院。請求：1、依法判令被告向原告返還評估費176000元；2、由被告承擔本案訴訟費用。
被告乙公司辯稱：原被告之間不存在以直接權利義務為內容的基礎性法律關系，更不符合委托合同的法律特征，因此該訴不成立，不符合起訴條件，應當依法予以駁回或者駁回其訴訟請求。被告及執(zhí)業(yè)價格鑒定師均具備涉案工程造價的資質條件，被告接受人民法院委托后，全面履行了鑒定委托書所要求的義務，并出具評估鑒定意見書，不存在任何的違約或過錯行為，原告訴狀中有關被告嚴重不符責任，未依法進行鑒定的事實不成立。原告要求被告返還評估費的請求無事實和法律依據。
淄博市臨淄區(qū)人民法院經審理查明：某法院在審理甲公司與丙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一案中，依法委托乙公司對涉案工程整改修復費用進行鑒定，鑒定費176 000元由甲公司支付。2019年4月10日，乙公司作出評估鑒定意見書。丙公司對該意見書提出異議，某法院對該意見書進行組織質證后，未采信該評估鑒定意見書，亦未進行補充鑒定或者重新鑒定，作出相應判決。丙公司上訴后，被上一級法院發(fā)回重審，后在重審過程中，甲公司申請撤訴。
裁 判 結 果
淄博市臨淄區(qū)人民法院一審裁定：駁回原告甲公司的起訴。宣判后，原告甲公司不服，向淄博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淄博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裁定。
案 例 解 讀
本案為一起因司法鑒定結論未被法院采用引起的鑒定費應否退還糾紛案，涉及司法鑒定行為性質的認定。
包含三方面內容：
第一，司法鑒定的內容；
第二，當事人與鑒定機構間法律關系認定；
第三，鑒定行為是否具有可訴性以及司法鑒定未被法院采用的救濟途徑。
一、司法鑒定的內容
1.司法鑒定的含義及性質
司法鑒定又稱法院委托鑒定，是指在訴訟過程中，為查明案件事實，人民法院依據職權，或者應當事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的申請，指派或者委托具有專門知識人，運用科學技術或者專門知識對訴訟涉及的專門性問題進行鑒別和判斷并提供鑒定意見的活動。鑒定意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訴法》）規(guī)定的證據種類之一。司法鑒定即是產生鑒定意見這一法定證據的過程，是協(xié)助人民法院司法行為的一項輔助證明活動。司法鑒定作為人民法院司法行為的延伸，其應具有中立性、獨立性與公正性，司法鑒定機構應獨立公正開展鑒定活動，對法院的司法活動負責，不受任何一方當事人的指示或干擾。司法鑒定不同于當事人自行委托鑒定。兩者在委托主體、發(fā)生階段、鑒定機構選擇程序、鑒定資料提供、證明力和性質等方面存在差異。
2.司法鑒定的啟動方式
《民訴法》第七十九條規(guī)定：當事人可以就查明事實的專門性問題向人民法院申請鑒定。當事人申請鑒定的，由雙方當事人協(xié)商確定具備資格的鑒定人；協(xié)商不成的，由人民法院指定。當事人未申請鑒定，人民法院對專門性問題認為需要鑒定的，應當委托具備資格的鑒定人進行鑒定。由上可知，司法鑒定的啟動方式分為依職權啟動與依當事人申請啟動兩種，兩種啟動方式存在啟動條件、鑒定人的選擇方式以及預交費主體的不同。
二、司法鑒定中當事人與鑒定機構間法律關系的認定
識別當事人與鑒定機構之間法律關系是判斷當事人可否通過民事訴訟手段請求鑒定機構退還鑒定費的關鍵，雙方之間是否存在委托合同關系或者其他民事法律關系決定了當事人是否具有民事上的請求權基礎。司法鑒定中當事人與鑒定機構之間不存在委托合同抑或是其他民事法律關系，理由如下。
1.雙方不存在委托合同法律關系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九百一十九條規(guī)定：委托合同是委托人和受托人約定，由受托人處理委托人事務的合同。
委托合同是委托人與受托人雙方訂立的合同，而司法鑒定中的鑒定機構并不是當事人直接委托的，而是司法鑒定過程中人民法院通過一定的程序所選定的，鑒定機構并不處理當事人的事務，而是依據法院的指示從事鑒定活動，當事人與鑒定機構間不存在委托合同法律關系。
此外，《民法典》第九百二十二條規(guī)定：受托人應當按照委托人的指示處理委托事務。需要變更委托人指示的，應當經委托人同意；因情況緊急，難以和委托人取得聯(lián)系的，受托人應當妥善處理委托事務，但是事后應當將該情況及時報告委托人。委托合同中受托人應當受委托人的指示工作，而司法鑒定中鑒定機構具有獨立性與中立性，鑒定機構獨立公正開展鑒定活動，對法院的司法活動負責，不受任何一方當事人的指示或干擾。司法鑒定中鑒定機構依法獨立進行鑒定活動，鑒定時并不接受民事訴訟當事人的指示、不需征得其同意、不向其報告，鑒定結論是否采信，是否對當事人的利益產生影響，均取決于審理法院，鑒定機構與當事人之間并不存在任何法律關系，更不具備民事上的權利義務關系，故鑒定機構的鑒定行為不符合委托合同關系特征，從此角度也可以得出當事人與鑒定機構間不存在委托合同關系的結論。
2.雙方不存在其他民事法律關系
《民法典》第四百六十五條規(guī)定：依法成立的合同，受法律保護。依法成立的合同，僅對當事人具有法律約束力，但是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除外。在民事關系中合同具有相對性，原則上只約束合同簽訂雙方，對第三人無法律上的約束力。司法鑒定中鑒定機構接受人民法院的委托進行鑒定活動，當事人與鑒定機構之間并未通過意思表示達成合意，也沒有口頭達成或直接簽訂合同，當事人與鑒定機構不是合同雙方主體，之間不存在民事合同。根據合同相對性原則，雙方間不存在權利義務關系，也不存在任何民事法律關系，當事人返還鑒定費的請求不具有請求權基礎。
三、司法鑒定行為是否具有可訴性以及司法鑒定意見未被法院采用的救濟途徑
1.司法鑒定行為因其性質不具有可訴性
《民訴法》第三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受理公民之間、法人之間、其他組織之間以及他們相互之間因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提起的民事訴訟，適用本法的規(guī)定；第一百二十二條規(guī)定：起訴必須符合下列條件：......（四）屬于人民法院受理民事訴訟的范圍和受訴人民法院管轄?？梢?，只有平等民事主體之間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提起的民事訴訟才屬于法院主管，屬于法院主管的才可以向人民法院起訴，否則不屬于人民法院民事訴訟的主管范圍的，法院未受理的裁定不予受理、已經受理的裁定駁回起訴。民事訴訟范圍離不開訴訟標的這一概念，訴訟標的，又稱為訴的標的或訴的客體，是當事人雙方爭議和法院審判的對象，簡單來講就是訴訟對象。鑒定意見屬于法定的證據種類，是人民法院審理案件的參考依據，鑒定意見作為訴訟證據，當事人對其有異議的，可以申請鑒定人出庭作證，對鑒定結論不服且符合法定情形的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重新鑒定。但是司法鑒定是審判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作為法院司法輔助活動，屬于司法行為，鑒定機構作出的鑒定結論屬于訴訟證據之一，證據是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不是人民法院審理和裁判的對象，因此，證據不屬于訴訟標的范圍，當事人不得針對證據提起訴訟。司法鑒定行為本身不具有可訴性，不屬于訴訟標的范圍，不屬于人民法院民事案件的受案范圍。而當事人自行委托鑒定是平等主體的當事人與鑒定機構之間的委托合同關系，屬于私法行為。在自行委托中，委托人如果認為鑒定機構損害其利益，有權起訴鑒定機構承擔賠償責任。
2.司法鑒定意見未被法院采用的救濟途徑
首先，當事人對法院委托的鑒定報告不服，只能向委托法院提出，由委托法院處理。
對司法鑒定報告是否采信，應由委托法院根據雙方當事人對鑒定報告的質證意見，結合相關規(guī)定，作出是否采信、另行委托或補充鑒定的決定，其他法院無權對該鑒定結論進行審查。否則，如果不服鑒定的當事人可以另行起訴鑒定機構，確認鑒定結論的效力或因司法鑒定意見未被采信而要求鑒定機構退還鑒定費用，將導致兩個法院都對同一鑒定結論進行審查，不僅影響訴訟效率，而且可能造成結論的沖突。[1]
其次，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2019修正）第四十條第一、二款規(guī)定，鑒定人不具備相應資格的，鑒定程序嚴重違法的，鑒定意見明顯依據不足的，當事人申請重新鑒定，人民法院應當準許。鑒定人已經收取的鑒定費用應當退還。拒不退還的，依照本規(guī)定第八十一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處理。該規(guī)定第八十一條第二款規(guī)定：當事人要求退還鑒定費用的，人民法院應當在三日內作出裁定，責令鑒定人退還；拒不退還的，由人民法院依法執(zhí)行?！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人民法院民事訴訟中委托鑒定審查工作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14條規(guī)定：鑒定機構、鑒定人超范圍鑒定、虛假鑒定、無正當理由拖延鑒定、拒不出庭作證、違規(guī)收費以及有其他違法違規(guī)情形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情節(jié)輕重，對鑒定機構、鑒定人予以暫停委托、責令退還鑒定費用、從人民法院委托鑒定專業(yè)機構、專業(yè)人員備選名單中除名等懲戒，并向行政主管部門或者行業(yè)協(xié)會發(fā)出司法建議。鑒定機構、鑒定人存在違法犯罪情形的，人民法院應當將有關線索材料移送公安、檢察機關處理。由上述規(guī)定可知，司法鑒定意見未被法院采用的情形下，若鑒定機構或者鑒定人存在上述虛假鑒定、超范圍鑒定等違法違規(guī)情形，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情節(jié)輕重給予懲罰，涉嫌犯罪的移交有關部門處理，當事人可以向法院提出申請，申請人民法院責令鑒定機構退還鑒定費。雖然當事人不能提出民事訴訟請求退還鑒定費，但是法律規(guī)定了上述其他途徑的救濟方式來進行救濟。
具體到本案，涉案費用，系因在訴訟中進行司法鑒定而產生。甲公司系向某法院提出鑒定申請，乙公司接受該法院委托作出司法鑒定。甲公司與乙公司之間無直接委托合同關系。甲主張與乙系委托合同關系，與事實不符，其要求乙公司基于委托合同關系退還評估鑒定費，無法律依據。同時，如前所述，鑒定結論屬于民事訴訟的證據之一，因對法院委托的鑒定結論未被采信而起訴要求鑒定機構退還鑒定費用，實際是將國家的司法行為納入民事案件的受案范圍，這不符合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在立案時應裁定不予受理，錯誤受理而進入訴訟程序的，應當裁定駁回起訴。一、二審法院裁定駁回原告甲公司的起訴 具有事實和法律依據，甲公司可以按照法律規(guī)定的救濟途徑主張權利。
[1] 參見黃玉春、秦溱：《能否起訴鑒定機構確認鑒定結論無效》，載《人民司法（案例）》2012年4期。
相 關 法 條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四百六十五條 依法成立的合同，受法律保護。
依法成立的合同，僅對當事人具有法律約束力，但是法律另有規(guī)定的除外。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九百一十九條 委托合同是委托人和受托人約定，由受托人處理委托人事務的合同。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九百二十二條 受托人應當按照委托人的指示處理委托事務。需要變更委托人指示的，應當經委托人同意；因情況緊急，難以和委托人取得聯(lián)系的，受托人應當妥善處理委托事務，但是事后應當將該情況及時報告委托人。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七十九條 當事人可以就查明事實的專門性問題向人民法院申請鑒定。當事人申請鑒定的，由雙方當事人協(xié)商確定具備資格的鑒定人；協(xié)商不成的，由人民法院指定。
當事人未申請鑒定，人民法院對專門性問題認為需要鑒定的，應當委托具備資格的鑒定人進行鑒定。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一百二十一條第二款、第三款 人民法院準許當事人鑒定申請的，應當組織雙方當事人協(xié)商確定具備相應資格的鑒定人。當事人協(xié)商不成的，由人民法院指定。
符合依職權調查收集證據條件的，人民法院應當依職權委托鑒定，在詢問當事人的意見后，指定具備相應資格的鑒定人。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2019修正）第三十條 人民法院在審理案件過程中認為待證事實需要通過鑒定意見證明的，應當向當事人釋明，并指定提出鑒定申請的期間?！?/span>
符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九十六條第一款規(guī)定情形的，人民法院應當依職權委托鑒定。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2019修正）第四十條第一款、第二款 當事人申請重新鑒定，存在下列情形之一的，人民法院應當準許：（一）鑒定人不具備相應資格的；（二）鑒定程序嚴重違法的；（三）鑒定意見明顯依據不足的；（四）鑒定意見不能作為證據使用的其他情形。
存在前款第一項至第三項情形的，鑒定人已經收取的鑒定費用應當退還。拒不退還的，依照本規(guī)定第八十一條第二款的規(guī)定處理。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2019修正）第八十一條第二款 當事人要求退還鑒定費用的，人民法院應當在三日內作出裁定，責令鑒定人退還；拒不退還的，由人民法院依法執(zhí)行。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民事訴訟中委托鑒定審查工作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14條第1款 鑒定機構、鑒定人超范圍鑒定、虛假鑒定、無正當理由拖延鑒定、拒不出庭作證、違規(guī)收費以及有其他違法違規(guī)情形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情節(jié)輕重，對鑒定機構、鑒定人予以暫停委托、責令退還鑒定費用、從人民法院委托鑒定專業(yè)機構、專業(yè)人員備選名單中除名等懲戒，并向行政主管部門或者行業(yè)協(xié)會發(fā)出司法建議。鑒定機構、鑒定人存在違法犯罪情形的，人民法院應當將有關線索材料移送公安、檢察機關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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